Land

一只鸽子,咕咕

在尘土和炉灰中

侑李:

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


——《约伯记》42:5-6




1


叶修那时候比现在年轻几岁,周身那股磨砂样的气质还没那么明显,辐射着一股锋芒毕露的青少年时期所残留的刺眼。那完全是由天才特有的春风得意的余热所维持的,常人只消看一眼便觉得累。伍晨原先只是屏幕前的普通观众一员,对从未露面的斗神操纵者的印象,比论坛上的人高不到哪里去。种种传言被面前的现实撞碎了,那人一双葡萄似的眼睛乌溜溜盯着他,手臂上的汗毛在灯光下发白。伍晨的直觉在叫嚣。他心中关于叶秋大神的相貌描述有成千上万,大多富有传奇色彩,但如今纷纷归位,只剩下唯一的可能。如果叶秋就长成这样,似乎也并不算幻灭——现实就该是这样,一切都更热、更近、更有人情。


“叶神?”他脱口而出,“我是看着你的比赛长大的。”


那人愣了片刻。


“怎么说话的,我还没那么老吧?”


“我……”


叶秋朝他笑笑,招呼他过去。


“来一根儿?”


看清那是一盒芙蓉王,伍晨摇了摇头。


他加入的战队叫无极,放在联盟下游都不算起眼,积分在榜单垫底处挣扎。这年新入联盟,被去年冠亚军队相继暴打,愈发让人看清了距离。距离是伍晨还在游戏里时就认识到的,他的能力处在全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地带——就差一点够到职业选手的门槛,但又总是差一点。有战队的训练营观察过他,但很快便像水鸟轻巧掠过。直到嘉世和霸图这对老冤家分别得过了冠军,他才作为一个新建战队的捡漏元老进入了职业圈。


但距离比他想象的更大。荣耀于叶秋是鱼与熊掌兼得,于他却是鸡头与凤尾择其一。前者的感受是伍晨连白日做梦都无从体会的。


“你是无极的副队长,枪炮师,对不对?”


“你认识我?”


伍晨猛地抬头。


对方好像对他的反应有几分疑惑。


“我们刚打过。”


他随战队从杭州返回,脑子里装着那个烟雾弥漫的后台。从此之后他面对的仍然是漫无止境的败绩,看起来似乎和以前在竞技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时没有本质区别,但他身负的某种性质上的改变,经过这场简短的交谈被明确出来。我现在是一个职业选手。伍晨想,我能和叶秋在赛场对战,并且和他当面交流,哪怕几天之后他可能已不再记得自己是何处的小杂鱼。


第一次交锋(或者说被虐打)后,伍晨把嘉世战队苏沐橙的比赛录像都装进硬盘,研究了一遍。不得不说三朝冠军队嘉世名不虚传,苏沐橙和沐雨橙风的比赛录像可谓是枪炮师一个自洽程度极高的操作范本。她秉承辅助者的基本定位,策应轻巧而灵活,必要时意外闪烁出主导攻击的光芒。而被配合的一叶之秋偶尔也会在她的视角下显露出半分可供学习的战术意图。伍晨照样学了几套,有时候能参考叶秋的处理给出建议。


也就是这时候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配合者与苏沐橙的配合者叶秋的差距。


“晨哥,这招高啊,从哪里学的?”


“跟叶秋学的。”


队友们毫不意外。那时谁都在学叶秋。


连老板都重燃了几分希望:“我们最近进步很大。”


伍晨以为自己某种程度上有了进展,那些源于叶秋的思路偶尔会拦住一两个中游选手的道路。下次与嘉世相见时,却还是被正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伍晨却感到了折磨,出自他无论如何追赶都难以望其项背的痛苦。


“继续加油。”迎着他的目光,握手时的叶秋说。


“怎么练习才更有效?”


他唐突地问。


“不要只是模仿,”叶秋说,“先试着自己做,然后再对比、总结。”


叶秋的比赛录像和白菜一样全网都是,伍晨轻而易举就摸到了一个合集。他的招式看起来分明是老土到妇孺皆知的解法,但叶秋提醒了他,顺着标准答案的方向往下走,和从一片空白开始自行捣鼓又有所不同。试错的成本在前者中被免除了,那明明是学习中最重要的过程,是任何其他人都无法代替的。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偏偏又位于他的盲点。


伍晨感受到一丝懊悔。如果比赛让他直观意识到了硬件、经验和技术上的差距,那么这就是战略层面上的差距,更加难以缩短、难以接近。


正因如此,无极战队在降级后遭遇叶秋时,伍晨目瞪口呆。


嘉世近年的波折他早有耳闻,只不过他们自顾不暇,没有还去关心神仙打架的道理。待嘉世带着三个全明星上了头条、叶秋在挑战赛卷土重来之时,他才意识到了自己从引咎辞职的原队长郁宏亮处接过了怎样的重任。有关叶秋状态下滑的传闻甚嚣尘上,伍晨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度统治联盟的叶秋就算只有当年八成实力,也还够他喝上一壶。


——这段故事以他带着老板赠予的两盒账号卡和整个线上公会,被兴欣招安作为结束。无极老板已亏本支撑三年,眼看前途无望,不得不放手。伍晨不想用情怀为难他。他在公告中承认投靠新东家兴欣是个人行为,被愤怒无极死忠粉们百般辱骂。大批原会员退出,伍晨便投入大量时间对十二个更名后的公会进行整顿。工作至深夜,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背后有人叹了一声。


“你其实不用这样。”叶修说。


他走到伍晨身边坐下,身上还有点香烟的余味。


“我不想无极无缘无故地替我挨骂。”


伍晨猜想叶修还要多说几句,后者却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论背负“背叛老东家”骂名的人,伍晨以为除了他自己,眼前更名叶修的前嘉世队长叶秋正是另一人。但时至今日,他也明白背叛与否不是能用表面现象来简单判断的。他对嘉世和叶修的故事不是没有过猜想,唯一能确定的是那并非一段愉快的过往。叶修的选择是离开嘉世,另起炉灶。庞然大物如嘉世当前,“白手起家”说起来简单,个中艰辛却非常人可以体会。即便如此,他从叶修的话中读出火一般的激情,与他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踌躇有天壤之别。那种差距原来与多年前他感知到的技战术上的差距同源。


“叶神你刚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多多少少有点抵触,毕竟无极是因为被兴欣淘汰才解散的。粉丝也是这种感觉,有情绪是肯定的。但与其让他们被蒙在鼓里,不如早点让他们知道真相,接受事实。让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别的队伍效力,也太不地道了。在他们眼里,我突然一下子归到对手麾下了,看起来确实也跟二五仔没什么区别。”


“那不一样,你尽力打过了。”


“尽力了,还是打不过。”伍晨苦笑。


“所以最后晋级的是兴欣。这就是职业比赛,靠实力说话。”


伍晨点头。


“所以即便开始有点情绪,想到自己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憋屈的了。”


他们分别聊了一会兴欣和无极在相遇前的情况。伍晨讲到自视甚高的何安带着自己上门挑衅,被叶修认出了身份。“其实是有点惊喜的,”伍晨说,“我没想到大神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名字倒不太记得,”叶修坦言,“但我瞧着面熟,人也想起来了,猜想应该是以前在职业赛见过,后来专门查了一下。”


无奈的笑容浮现在伍晨的脸上。


“那么,叶神也忘了以前还给过我意见了吧。”


“哦?我怎么说?”


“是说练习过程中不要一味模仿别人,要先自行判断,再进行对比。”


“的确是这个道理。”


“忘了也不奇怪,我肯定不是唯一一个被指点过的。远在天边的大神突然出现在身边了,一开始也会有被特别照顾的错觉,或者说奢望吧,后来反而觉得这只是叶神最常做的普通的事。认清这点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居然成了队友。”


叶修笑了两声。


“很为难吧?当初发公告的时候。”


“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他吐了口气,“就那样离开职业圈,我肯定不甘心。要说争议,比不上兴欣刚宣布参加挑战赛的时候。叶神你的身份曝光后,粉丝意见也很大的吧。”


“那确实没法比。”


叶修笑了笑,一点没谦虚。


天蒙蒙亮,这个季节的这个点,外面已经响起了零星鸟鸣。兴欣网吧坐落在西湖边上,噪音被广阔的水面所稀释,周围很安静。室内,机箱低声嗡鸣,指示灯在脚边闪着蓝光。伍晨把桌面上散落的账号卡捡起来,收进了写有新东家名字的小盒里。




2


起初他打了个坏心思。


新区开张,他的资历位居上游,占据主动。他在格林之森组了个临时小队,巧遇产出稀有材料的暗夜猫妖。最后进队的那个冤大头——他原本对其作此定位——举止老实,其他队员无一例外都是新手,月中眠原以为自己盘算得神不知鬼不觉。然后他被将计就计了,“冤大头”见死不救,暗夜猫妖的怒火全发泄到自己身上。他铩羽而归,却在公告里看到了对方拿下首杀的喜报。


月中眠悲愤交加地给“冤大头”下了个定义:扮猪吃虎。


因此他把污蔑之词刷满了频道,人人对“无耻之徒君莫笑”避而远之。月中眠得意洋洋,正想象着网线对面某个人捶胸顿足的模样,新入队申请跳了出来:君莫笑。


“我靠,你真是贱得可以啊……”月中眠目瞪口呆。


“呵呵,现在也算知根知底了,大家好好合作怎么样?”


他拉了几个对这号奇葩有所耳闻的月轮公会老友一起,预备在副本中阴上一把。混迹神之领域时干过无数次的脏活放到新区也一点不显得陌生。那几人开始还存有居高临下的心态,对君莫笑的举动一一点评,赞扬的话说到后来越发单调,他们也反而越发看清对方不是那么容易被看清的角色,对那冤大头的称呼也换为了“大神”,开始在底下犯嘀咕。“你到底招惹的是何方神圣?”他们问。


不久后便有传言,说君莫笑便是不久前恢复自由身的叶秋。退役选手在网游里搅弄风云倒不少见,君莫笑却搅出了别样格局,一手合纵连横,俨然要重塑新区的权力秩序。隶属于豪门战队的三大公会高层苦不堪言,中小型公会却战果颇丰。真真假假的说法,落到月中眠这个亲历者眼里,十分他便信了九分。许多一度难以回答的问题迎刃而解。如果那人的确是职业联盟全职业精通的顶尖选手叶秋,那他惊人的技战术素养和散人玩法也算是顺理成章。猜想被逐步证实,月中眠一面喜出望外,一面悔不当初,恨不得一头撞上显示器。


“出息了,”田七几个人笑话他,“居然敢对叶神下套,怕不是太岁头上动土!”


月中眠郁闷至极。平心而论,他那点花花肠子拿到叶秋面前完全不够看,更遑论他是此人的陈年老粉。羞愧之余又有些庆幸。当初自己无知无畏,和叶秋的一番角逐,反而让他更深刻而具体地体会到了偶像的能力,因此一度有过的不忿也化作了甜蜜和坚定。


叶秋突然退役,月中眠其实相当惶恐。叶秋状态下滑的说法在近几年愈演愈烈,他并不陌生,但见证过其黄金时代的余辉,粉丝心里总是抱着侥幸。继任者孙翔的意气风发击碎了这点侥幸。以他的荣耀水平,他无法评价前后两人专业水准孰高孰低,但无疑,孙翔更年轻,基于这点的某层意味不言自明。月中眠盯着屏幕几欲流泪——叶秋居然有朝一日也成了“老”的代名词。


崇拜上叶秋的时候,月中眠正吊儿郎当地在浙江读一个二本。人生进展到这一步,几乎一眼望得到底。他既没有生逢乱世,又没有下海经商的条件和打算——未来堪称波澜不惊,唯一的变数只是何时婚娶。现实中称得上美女的,见他都抬着下巴走;才貌双全者不在他的日常接触范围内,顶多存在于电视和小说里。所以,刚获得三连冠又遗憾取一亚的神秘天才寄托了平凡人的英雄梦想。而今他仍浑噩度日,心中不老的传奇赫然已被打上了“过气”的标签。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身体奋力挤出肾上腺素,为叶秋也为自己呐喊:不甘心。


当时他本科毕业没多久,鸡肋般的学历和不学无术其实没有本质区别,于是在电脑城及淘宝上当销售,偶尔零星卖几个鼠标键盘之类的配件。每天五点下班,间隔有休息日,他便在网吧或家中电脑前度过,计划在即将开放的第十区动作一番,为自己同样陷入死水的游戏体验增加点变数。因为还算年轻,家中父母对他的感情生活虽然催得多,但也没到紧迫时刻,于是任由他去。


——惊悚的是,他一上来就撞上了君莫笑;后来发现那货居然是叶秋。


眼见偶像将新区玩弄于股掌之间,又稳扎稳打地率领新队进军挑战赛,月中眠抛却彷徨,无比肯定他的状态远没有到需要退役的程度,因此嘉世的所作所为就多了几分不光明的色彩。


“你们说叶神为什么退役?这水平这状态,我不是吹,还够他打个三五年的吧!”


“我怎么知道,”暮云深回,“隔几天线下赛,你当面问叶神去。”


他特意调了班,奔赴现场,就为了和叶修说上一句话。但第一次线下赛,面没能见到。月中眠赛前带头扔水瓶挑衅敌方阵营,被现场保安抓了个典型,丢到了隔离区,远远地望见叶修跟田七一行人有说有笑,嫉妒得上蹿下跳。


“小月月,”过了一阵田七的短信来了,“刚才叶神主动问起你来着。”


叶修没有他想象中的上限那么帅,也没有下限那么丑。两道细眉,不算长却密的睫毛在狭窄的双眼皮下凑成精神百倍的线,顺着尖锐的眼角往脸两侧挑。从嘴角还能读出几分线上交谈时那混不吝口气的痕迹。挑战赛决赛,他从比赛间凯旋,嘉世粉丝的死寂中,为数不多的兴欣粉丝一拥而上,嚎叫着把他簇在其中往外跑。


月中眠原地举着酒杯反复掂量着那几句话,突然人堆里穿出一阵惊呼。他慌忙上前,一个人举着酒杯,前方瘫着刚才还和粉丝们谈笑风生的叶修。


“你把叶神怎么了?!”


他勃然大怒,一把拎起对方衣领。


“我、我没怎么样啊,他就是喝了一杯酒……”


“你给叶神下毒了?!”


“怎么可能!”那人快哭了。


“那个……”陈果说公道话,“他是怎么不能喝酒。”


于是大家又转攻另一位远古大神孙哲平。


“职业选手,不是都不怎么喝酒的吗?”


她忧虑地瞧着积极响应的孙哲平,言语中流露出几分迷惑和踌躇。


像是证明职业选手的确疏于酒量训练,孙哲平刚过三杯便也倒下了。伍晨已经半醉,斜在桌旁。之前月中眠追随叶修进了兴欣公会,看他们人手紧张,索性领了个差事。这么一来,和总会长伍晨还算是上下级关系,平日没少联系。月中眠凑上去:“会长,我敬你一杯。”


对方迷迷糊糊地笑了几声,无力地摆手。


“别,别,”他说,“我是真喝不了……”


“会长今天很神勇啊。”


“我是差点退圈的人了,自然要拼一拼才会甘心。”


月中眠心中涌起异样的冲动。


“现在兴欣工会部差全职人员吗?”他鬼使神差地问。


从小学开始他就得过且过。他一直都是同龄人中不起眼的存在,且早就接受了这样的定位。因此他也不求上进,活得无滋无味,又舍不得死。靠着惯性活过二十余年,连“死”的哲学意义对他而言都是超出知识水平的妄想。年过五旬的父母吊在退休的边缘,用积攒了五十来年的微薄薪水勉力容忍着他的得过且过。如果他跟他表哥似的莫名其妙搞大了哪家女儿的肚子,稀里糊涂地在没想明白凑不起学区房的年龄生下一两个孩子,他普通又可怜的父母怕是砸锅卖铁都都会把持家的苦往胃里咽,且无怨无悔地养这八成又是毫无天赋的普通孙辈,再由他们循环碌碌无为的一生。


他突然感到一阵可怖的悸动、一阵无望的羞耻。心酸冲刷着他的鼻腔,回忆起他日渐老去的父母和陈设简陋的家。他活到二十三岁,总算是真正懂事了一点,看穿了按部就班的背后隐藏着既定的悲哀,如此沉默,又如此庞大。临到这一刻他才想到要挣脱米虫般的命运,也领略到《老人与海》的伟大所在——那原本在他记忆中不过是童年时令人厌烦的一份语文作业。经此一役,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有何妨呢?至少他不会后悔。也许他在叶秋身上看到的正是这种光芒,他最缺乏的也是这种野心。


“我要辞职,到杭州去。”他对父母宣告。


“那么远,去杭州……”


连陈果都显示出几分担忧。


“我们的薪资空间不高,实在是有点委屈,真的没关系吗?”


“叶神和苏女神都不嫌委屈,我委屈什么?”


“我们刚刚起步,你这样冒险,值得吗?”


“老板娘不也在冒险吗?”


陈果终于笑了。


“你能接受就好。”


“那当然,咱们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了。”


——他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总希望能协助这条船开得更远。




3


为了给自己做重新面对昔日偶像的心理建设,小明把赛后叶修的可能情况都想了一遍,却唯独没料到嘉世会输。


挑战赛决赛地图,枫林古道。兴欣战术走位开局,嘉世回应得相当被动。肖时钦从雷霆出身,以死扣细节闻名,尤其擅长以弱胜强,可问题恰恰出在长期以来以下克上的思维习惯限制了他对豪门团队最大化的利用。


第五分钟,风云突变。嘉世改变策略,双战法提速主动追击方才短暂现身的君莫笑,双方交火。与此同时,兴欣剩余角色偷袭嘉世治疗。唐柔将牧师孤立,叶修从双战法组合的合击中脱身。不愧是荣耀教科书,战术设计显山不露水。嘉世两组人距离被无意间拉大,兴欣四人组与君莫笑会合,对嘉世肖时钦等人两面夹击——最终目标,直指团队赛重中之重:牧师织影。


战斗进行至第十一分钟,面对君莫笑的阻拦,肖时钦不再试图营救,转移火力围魏救赵,攻击对方牧师小手冰凉。兴欣依靠上一段混战获得人数优势不予理睬,全力击杀织影。肖时钦不得不转向兴欣的王牌选手叶修,以换取机会。张家兴见缝插针,顺利与己方会合。嘉世在观众呐喊声中捡回豪门气势,却打得丢三落四。对手旋即猛攻申建。到目前为止,兴欣牢牢把控着节奏。


第十二分钟,嘉世引以为傲的双战法赶到主战场,有望成功救出被落在兴欣老窝的拳法师。但兴欣的诡计实现得更快,原兴欣第六人包子入侵不知何时被替换入场。连进死在双战法赶到之前,嘉世第六人王泽自动入替,观众席上哀鸿遍野。


第十二分钟半,一叶之秋冲散兴欣阵型。一波混战,挡路的寒烟柔和晓枪元气大伤,换出一个赛点:君莫笑一记捉云手,捉走了牧师织影。


嘉世至此阵脚全乱。晓枪再显神通,以屏风战法支援全场;唐柔对肖时钦BOX-1。


直到第十八分钟,嘉世方面几度试图反扑,均被配合完善、结构完整的兴欣在场五人压下。尤其是新入场的神枪手火柴,按照肖时钦的指示营救牧师,却被伍晨操纵晓枪近乎疯狂的BOX-2抵挡。不到半分钟,织影头像灰暗。兴欣领先两个人头,局面占优。


——最危险的转折来临了。


嘉世的后顾之忧被迫解除。此时晓枪血量30%,寒烟柔20%。前者先行阵亡,后者在嘉世的追击下苟延残喘。到第二十五分钟,寒烟柔最后一丝血量终于被杀尽。肖时钦决意脱离叶修环环相扣的战术框架,搏取主动,给出了这场战斗中级别最高的指令:


“集火叶修,不顾一切。”


在观众席中正为嘉世摇旗呐喊的小明心里一凉。


那天从兴欣网吧出来,再在后来受嘉世引导,他对叶修不是没有过恨。尽管如此,在这句指令出来之前,小明仍然对叶修和嘉世分立两侧、你死我活的局面没有实感。实际上,相较周围对嘉世片面之词全盘接受的支持者,小明从叶修亲口说出的话里嗅出了被陶轩隐藏的往事,在保持相对冷静之余,也生出了一些双方关系尚可恢复的侥幸。


此时他坐在人群中,像被抽掉了魂。孙翔等场上剩余的嘉世队员打得十分坚决,将这条指令贯彻到底,不惜硬抗鬼阵的伤害与减益效果。这原本无可指摘,但小明终于意识到,那个叶修想要回去的“以前的嘉世”已经彻底不在了。


他像一只丧家犬在嘉世周围游荡。几天来,各路记者的爆料和各种有理有据的民间推测令他几乎眩晕。向来巧舌如簧的嘉世公关部主管王升一反常态,始终没有露面。嘉世大门紧闭,像得了昔日叶修的真传。几个公会里的好友一起去绿化带前举牌,大喊着要陶轩给一个交代。这场景十分熟悉,他反应过来,就是在第七赛季嘉世从季后赛早早被淘汰时,他受托给同一批人印了红底白字的条幅,内容大致是指责叶修状态不佳,说他欠他们一个冠军。


恐怕谁都忽视了他才是最想拿到冠军的人,为此他不惜与嘉世狭路相逢,将自己一手建立的王朝亲自摧毁。


小区内草坪修剪得很整齐,节能水喷头以恒定的频率旋转,洒出一道迎风飘摇的弧线。时值正午,阳光炽烈,一个小男孩把祖母的遮阳伞当成盾牌,追逐着水流,时不时发出一阵得意的尖笑。在这个诀别的时刻,小明总是忍不住回想曾经发生的事。看嘉世比赛的时候他才小学,一叶之秋的英姿击中了他;嘉世三连冠时铺天盖地的颂词,他也是曾经参与过的;就连不久前面对叶修那番直率而残忍的坦白,如今看来都别有深意。因为已经过去,曾经的各种情愫放在现下的激烈现实面前,其实已经无济于事。蹩脚的小说或电影情节里时常有对立双方在最后一刻互诉衷肠,继而冰释前嫌、皆大欢喜的结局,放在现实里却极为罕见。


“没有人理解。”


“坦白说,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其实是很私人的理想。没有谁是为了取悦任何人才会这么做的。在取悦着你们的,只是联盟而已,我想你不要太会错意。你们的支持、鼓励,我们当然很感激,也会很感动,但是还是要很无情地说一句:为了你们在打比赛,这话有点假。至少对于我来说,完全不是。”


“我很感激,也很感动你们的支持。这都是真心的。但是我的比赛,并不是为了你们而打的。这是两回事。”


小明不得不承认,叶修这番话十分正确。商业化带来的甜头不仅让老板陶轩膨胀,何尝不让他们这群观众膨胀,误以为自己是选手夺冠经历中多么不可或缺的角色。事实是失去了粉丝的支持,叶修还在打,就像张佳乐还在打。粉丝的支持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用心理优势来概括或许更加准确。只要意志顽强到抵抗住寂寞,那么粉丝便不是必需品。


但是哪个汲汲营营的普通人,不想从事业有成天才的身上共享一点骄傲呢?“与有荣焉”的真相说起来不过如此而已。


小明被窒息感扼住了。他们用自己的心态去揣测叶修,推测他忘恩负义、弃船逃跑、自私自利,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事实。某场第八赛季常规赛的录像摆在他的面前,楼主条理清晰地兀自分析着场上各种动作折射出的心怀鬼胎,小明却不敢拿眼睛去看,仿佛那是一面镜子,反射出自己心胸多么不堪。


湖滨路一带人流密集,开有一家荣耀周边店。小明直愣愣立在手办柜台前,像一根令人讨嫌的水中木棍,对周围的拥挤充耳不闻,只顾盯着尚未撤换成新版本的一叶之秋看。


“请问你是嘉世的粉丝吗?”一个人在旁边问。


“是。”小明气若游丝。


那人好像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一支话筒直塞到嘴边,小明转过头,迎面扑来一架硕大的摄像机。


“对叶修在嘉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作为粉丝,你怎么看?”


“我……”


“不好意思,我再具体一点,”记者咄咄逼人,“请问你是嘉世粉丝的同时,是叶修的粉丝吗?”


“我,我是……”


“那么你现在一定感到很矛盾吧,能说一说你的想法吗?”


“我……”小明望了一眼远处的天花板,“我不知道……”


对方见他突然泪流满面,连忙停止了采访,掏出一包餐巾纸。


“哎,这位朋友,别哭别哭,”他手忙脚乱地安慰,随后转头对摄像师说,“这是第四个了。”


小明在天旋地转之中突然留意到周围的喧闹。这是荣耀粉云集的公共场所,一个成年的嘉世男粉丝当众哭泣,遭受瞩目也是理所应当的。多年受的教训在他这里起了作用,他一边呜咽,一边感受到潮水般的羞耻向他接连送上浪头,把他拖入更远更绝望的海面。但他没有挣扎。如果此刻的愧怍所带来的羞耻和痛苦,能让他体会到叶修遭受过的委屈的哪怕万分之一,他便决不吝惜。




4


最近的热门话题是他的老同事叶秋,现在该改叫叶修了。关榕飞手头工作全部停滞,上论坛找了几支视频。记者的镜头晃到兴欣网吧的杂物间门口,对准纸箱之间那张狭窄的折叠床。胶皮电线挂着一只电灯泡,亮度只能说是聊胜于无。房间的空高压得很低,床头正对的上方有个小窗,光透进来,在室内的空气中投下一根光柱。以关榕飞对叶修的了解,这等布置相当有此人的一贯风范,毕竟他向来是难得感觉到委屈的。记者说了些什么,关榕飞光顾着打量那间屋子,没注意听。视频结束了,切换到下一个采访。霸图队长韩文清粗声斥责:“这是耻辱。”


相较之下,蓝雨队长喻文州即便在批评时也更加耐心:“以叶修在荣耀圈的地位,竟然会落到这般田地,我想所有职业选手都会对嘉世战队感到寒心。”


各大队长的发言间,零散插有群众意见。


“我不知道……”


一个年轻男粉可怜巴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关榕飞没伤心到哪里去,但也难免怅然。不久前,本科时的老同学向他发来了共同创业的邀请,打算在当今技术热潮的浪尖分一杯羹,同时带来了他们共同的师兄吴雪峰的消息。吴雪峰退役后便紧锣密鼓地重新整理递交了申请材料,按照原计划去了美东。关榕飞一点也不意外,当初那人将四大的offer收入囊中又为了打游戏将其全数拒绝,算是小圈子内一个不大不小的传说。现在他已博士毕业,留在了湾区。


他是被吴雪峰带进荣耀职业圈的,而现在那个人反而回去了。


当时关榕飞正处于人生低谷。高中的时候,他是在竞赛班后排用半小时看漫画,再用剩下半小时做数论,最后拿到满分被引为传说的人,对此他习以为常;到了大学,却突然面临着力不从心的境况,成为了传说中的下位。偏偏对手是得心应手的。自我怀疑愈演愈烈。残酷现实来得太晚、太激烈。他只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被天才所抹杀,从此关榕飞成了无物——这是太残忍的事,将自己为之骄傲的能力全部否决。


精神状态不佳的情况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了学业成绩的雪崩,自救无门,自暴自弃地投入了电子游戏的怀抱。眼看一个标准的恶性循环形成了,因社团活动与他有点头之交的吴雪峰把他从泥沼里拖了出来,靠武器编辑器提供的良性的放松逐渐恢复了健康。


但已经被摧毁过一次,关榕飞的心态不复以往。原来书写的野心框架成了一张白纸,上面是天才中的天才、也是曾经的自己亲自为自己投下的阴影,他条件反射般地拒绝了那条路。毕业后去哪里?吴雪峰带着叶修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他随他们去了嘉世。


右下角信息栏里的头像已经闪烁了很久。关榕飞点开了聊天窗口。


“我姑且认同区块链提供了技术可能,但只要寡头政治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被免除,去中心化就是一个伪命题。”


“这也不是我们想做的。我们想做且有信心做的,是守住大家口袋里的钱。”


“你指什么?”


“数学。”


关榕飞靠在椅背上思考了片刻。


“团队里还有哪些人?”


“都是些老熟人。”


那边丢过来新布置的官网。用户界面设计出自典型程序员式审美——希望将一切事物都以某一确切规则理性化,从而抛弃需要感性参与的纯美学最优解,输出用保险兜底、不惊艳却也不失美观的唯一结果。带有渐变的大片色块下的空白处用灰色书写有几个璀璨校名,每一个校名背后藏有当年的某一张面孔。原本是出自同一本科院校的同窗,毕业后各奔东西,大多抛弃了第一学历的标签,被大洋对面的不同学校取代。关榕飞盯着那几行字,少有地花了些时间做了点无意义的工作。他根据几年来听到的风声将几个去向不明的老同学一一对应于他们的最终归宿。他们当年都是靠信息或数学竞赛从高中升学的,不否认,在这样一群人中,他的选择是个异数:不再深造,转而投身电子竞技俱乐部,不声不响地为几件装备卖命。


“作为老同学,我也不希望你的才华就这样被浪费。”


“这不是一回事。”


关榕飞断然否认。


“不是怀疑你的感情,”老同学说,“有些事我们都看在眼里。飞神,我讲句真心话,或许有点冒昧,但你不能一直躲起来……好吧,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跨过这个坎没有。但无论如何,且说嘉世这么多年来对功臣的态度,你心里有数。”


谈判陷入僵局。横竖是创业,无欲无求又早已志不在学术的关榕飞对哪边都没有过多偏爱——不,或许在荣耀这边有一点。在嘉世摇摇欲坠的当下,他飞速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出路。以他的水平和资历,在其他几家豪门也必有一席之地。老同学虽然话说得过分,有一点却十分正确:他没有必要为了嘉世一败断送自己多样的前程。纵使他心中有几分不舍,却也到此为止了。


关榕飞不爱参与交际,对管理之类乌七八糟的事也毫无耐心,但这不代表他对身边情况一无所知。技术部初具规模的时候,陶轩找秦渔就任主管,对身为绝对核心的关榕飞没有半点交代。他倒不在意这点虚名,只是有叶修的经历参照,他能读出一些陶轩的基本心理。叶修签的是联盟初订下的长约,死薪水在近年来同级别选手的收入对比下越发显得可怜,但双方都半点没有更新的意思。叶修保持沉默,别有苦衷占几分因素,但最主要还是不在意——和关榕飞一样不在意。陶轩却不可能不在意。客观地讲,延续缺乏远见的合同是合法的,只是其中存在道义问题,少有老板会对长期合作的伙伴亏欠得如此直白。陶轩堂而皇之地将这点便宜占了下去。关榕飞从心底天然倾向于境遇心态都更接近自己的叶修。


“我看到国内的新闻说嘉世要拆分出售了,”那边的对话气泡又弹出来,“这种时候,另择良木也是对自己负责。后面来我们这里,考虑一下?”


关榕飞关闭窗口的动作犹豫了一下,事情有了三思的余地。


他把光标重新移到输入框里。


“再说吧。”


最终他妥协性质地留下这样一句,心中还留有犹豫,就关闭电脑,打算四处走一走整理思绪。俱乐部大限当前,树倒猢狲散,内部食堂早就关了门,他下楼到附近买点早餐。走廊里除了人员清理搬离时落下的垃圾以外,别无其他。他转过一坡楼梯,视野里突兀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刹住脚,往后退几步,以便确认。


“——老叶?”他俩大眼瞪小眼,“你回来了?”


“我是路过的。你在干嘛?”


“各部门的工作都停了,我也得走了。可惜了我刚发现的新方案啊……”


“行了榕飞,”叶修打断,“到我那去接着研究吧!”


“你那?”


“嗯,兴欣战队。”


“你们有什么需求?”


“很多,比如千机伞。”


意外地,黑暗般茫茫的不确定中凸显出一块异常坚硬的执着,使关榕飞突然间摒弃了一直以来处处以概率为先的思考方式。也许他从本质上不是一个将世俗的目光置于自身考虑之前的人,因此他的思维触碰到那个冲动的瞬间,感受到熟悉又陌生的温度。他清楚地知道先前那份热量不是他自己留下的,却与他自身会留下的相差无几——都来源于身体表皮,也都恒定在三十七度。兴欣的前程自然可谓是风雨飘摇,但只要其中有一点他可以捕捉并把握住的东西,就完全足够他做出一个“不理性”的决定。他和叶修一样一度被从巅峰逼入绝境,他与他感同身受。


一直以来,盘旋在他身体里的瑟缩不宁,到底是出于逃避的折衷,还是莽撞的迷惘?或者有冲动之后,被时间催化出的更加隐蔽的缘由。一层朦胧的雾气,从本科开始笼罩着他的日日夜夜。明亮的、焦灼的、枯萎的、凋落的,被奉为神话、从神坛上跌倒……肩负这些过往以原来的斗志活下去,对他们而言已变得艰难。这个过程中,真正的对手其实是自己。叶修乐于挑战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如果战胜了事先纯粹出于纸面的理性判断,那么便是战胜了自己。束缚过关榕飞的种种,被叶修一把扯开,于是他看到了一团火。


“千机伞?——什么时候走?”


他折返回去收拾资料,顺带回绝了老同学的邀请。那边显示出几分意外,认定他把自己卖到了报酬丰厚的豪门俱乐部:“你去哪家,轮回还是微草?”


“兴欣。”


“叶秋打挑战赛的那个?”老同学是美服玩家,对国内联赛的风吹草动不甚了解。


“对。”


“他真要从头打联赛?”对方惊讶道,“你怎么也陪着他疯?”


“你等着瞧。”


关榕飞拔出硬盘,冲老同学的对话框笑了一下。




5


“太难以置信了。”玻璃桌面上有一根来路不明的烟,郭明宇把它捡起来抽了一口。“我那段时间特别难受。被逼得那么狼狈的,是谁都不应该是叶修。”


“怎么说?”


“有人说当年是王杰希的出现才让我下定决心退役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或者说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接触到那个高度、进入那种程度的竞争,很难没有相对公允的自我认知,也很难不对 ‘天才’没有概念。人活着,去比较,靠一种由自己的认知构建起来的标准。每个人自己的能力就是把尺子,如果别人比我长,那就是强;比我短,那就是弱。但这些尺子的度量衡其实没有统一,也没法对超出测量范围的东西有切身体验。能打到职业联盟,或者说进入任何一个高端的圈子,你和自己天天见到的人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如果你觉得自己够强,那为什么遇到某些人还是在下风?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天才中的天才。”


“这个天才,对当时的你来说,就是王杰希。”


“对,但当时王杰希之上还有东西,就是叶修。”


“所以其实促成你退役的除了王杰希,还有特别重要的一个,就是叶修,对吗?”


“这么说吧。那之前我很飘——不是不知天高地厚那种飘,而且恰恰是因为不是那种,我才被那一败击垮了。人人都管我叫大神,因为我是皇风队长,我还是他们眼中的冠军争夺者,还是有点斤两的。我知道那时候我的状态从理论上讲肯定有下滑,我 ‘老’了,但我体会不到。我明明落下去了,却踩不到实处,心里是一直很忐忑的。这时候王杰希横空出世,我被打得……你也知道是什么情况,我没有还手之力。那种感觉简直匪夷所思,我甚至看不懂他的打法。”


“可是最终让你放弃竞争的,不单是看清了自己和天才的差距。”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么大的人不会还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光凭这个肯定是不至于的。如果我仅仅是因为当时看不懂王杰希才输,我就可以之后琢磨懂了再赢回来——叶修把这个可能抹杀掉了。”


“什么意思?”


“他的打法是最基本的,也是最让人无话可说的。一点花拳绣腿的空间都没有的绝对完美。你看得懂,但你偏偏怎么练都够不到、偏偏怎么预测都想不到,这时候你能怎么样?你只能服气。”


茶小夏说:“后来王杰希开始变,进化方向有个明显的范本。当时第三赛季他刚出道,没有遇到新秀墙,全联盟传得神乎其神。一路顺风顺水,他急于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或许就是在与叶修一战之后,从那里找到了答案。”


“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叶修这个存在参与到我和王杰希的竞争之后给我造成的心理变化。如果他们两个是分别放在我面前的,我单独输给王杰希或者单独输给叶修,其实是一样的。我只当对方是天才。这跟我惨败给了王杰希再眼看王杰希惨败给了叶修,完全是两码事。”


“等于说你自己是一把尺子,你只能衡量出他们两个人都是天才,但这个天才和那个天才的具体情况,单凭你自己是没法知道的。这时候你借用了王杰希的尺子,突然发现——”


“——突然发现,”郭明宇打断,“叶修简直不是人。”


“大打击。”


“毁灭性的。”


“一点希望都没有。”


“原本我可能无知者无畏。我全部知道了,就没办法无畏了。”


茶小夏点头表示理解。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叶修给我留下了不可战胜的年轻天才的印象。那多可怕啊,我认知的极限都交待在那里了,一般人甚至都没有机会对极限有认知。”


“是的。”


“我那时候也25了,算高龄选手。当时25的不少,你熟悉点的,魏琛一个,吴雪峰一个。雪峰赛季结束后要退役,老魏先走一步,当时蓝雨训练营里有点风言风语,说他是在让贤——后来果然出了个喻文州。我心灰意冷,觉得打下去再没有结果,只可能看到更多可怕的天才,这我从心底是没法接受的。”


“我知道有人说我这样不战而退是懦弱,当缩头乌龟。这个说法不准确。你别看我现在这样,”郭明宇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好歹曾经是顶级的职业选手,我有骄傲。我是人生中除了荣耀别无所爱的人,恐怕他们那么说的人很难理解,来自这个领域的肯定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倒不是说更多名利、更多粉丝怎么样,职业选手打到最后,支撑他的反而不是那些虚的,而是一些很私人的情绪。换句话说,我能做得有多好,就能有多珍惜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最大的骄傲,对当时的我而言,人生就与被毁灭无异。如果接下去我注定要亲眼目睹我的立身之本如何被摧毁,那么我不如到此结束。”


郭明宇一口气说完,胸口还犹有剧烈起伏。他已经32岁,浑身上下已呈现中年男子的特征。面部下半在胡渣包裹下略微浮肿,毛孔粗大,泛着油光;神色和初入联盟时的春风得意有明显分别。因为长期坐于室内,又缺乏激烈的脑力或身体活动,腹部已堆积一层脂肪。一件廉价的白色棉短袖印着不知所云的花体外文,被他穿在身上,罔顾领口被溅了几滴红油淌水。这穿着倒留存着几分年轻男孩的不讲究,但对他的年龄,却已有些不合时宜。


“畏惧一点痛苦就放弃可以叫懦弱,但面对非人的痛苦而放弃,是常情。”茶小夏总结。


“因为这个事,我其实对叶修有一点恨意,不是那种恨。我们的私交很好,又是老乡。我出来的时候没太多钱,别无所长,又不敢回家。他接济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我顺利过渡的。从个人角度,他是个很仗义的朋友,我很感谢他。但作为选手而言,我是恨他的。这个时代有了他,郭明宇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你有没有这样想过:你永远不可能打出叶修的比赛,但你可以打出郭明宇自己的比赛。”


“想过。怎么没想过?每个玩家都想建立自己的风格。对于职业选手尤其是顶尖的选手来说,没有自我风格,你甚至不能封神。但这种念头是不可能代替获胜的意义的——职业赛场上,恰恰胜利就是一切。达不到叶修的高度,你就只能从他面前与他相当的地方离开。或许是暂时的败走,一次又一次;或许是永远的回避。”


“那我们把问题拉回来。”茶小夏说,“嘉世安排孙翔取代叶修的时候,你为什么会痛苦不堪?作为选手,你恨他,为什么却没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这就是体育竞技的重点,你恨你的对手,却又为他而感到痛苦。”


“选手间的共情?”


郭明宇摇头。


“我的意思是,”茶小夏说,“你和叶修都是第一代选手,你们一起经历了荣耀的开荒时期和国内职业联赛的初期,吃过很多同样的苦。所以你同叶修的亲近程度,其实比同孙翔的更大,所以你更会对叶修的遭遇而惋惜?”


“惋惜?”郭明宇笑道,“不论是叶修还是孙翔,都已经超出我可以为之惋惜的范围了。前者自然不用说,后者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我对他们各自的敬佩没有因为输赢产生区别,对孙翔的怨念是无从产生的。换句话说,即便前几天的胜负方反过来,我对他们两人的态度也还是和今天一样。”


“那么当初让你痛苦的,不是因为在别人眼中某人足以取代叶修,而是因为叶修被取代了。”


“对,从头到尾都只和叶修有关,与当事另一方无关。”


“我来试着理解一下,”茶小夏手肘撑在膝盖处,“你心中的极限,天下无敌的叶修,其光芒甚至也难免被蹉跎,到了连普通人都可以指手画脚的程度,而这也多少意味着你的存在只会更加微弱。”


“没错。”


郭明宇拂去了额角的汗珠。


他们以漫长的沉默作为调整。茶小夏给对方倒了杯淡茶。郭明宇退役后,先是开了间网咖,盈利后还乡,开起了连锁。如今运营走上正轨,很多事已不必亲自打理,郭明宇却仍然活跃在店内,很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七年的跨度已经淡化了他曾经在职业赛场叱咤风云的痕迹,早期本有许多荣耀粉丝冲着郭明宇的名气前来照顾生意,但时间一久,少有人认得出眼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就是当初率领皇风拿下亚军的扫地焚香前操纵者。


“没有觉得委屈,”郭明宇说,“反而轻松了很多。”


再谈起促使他退役的叶修,他已没有了先前的激动。对他而言,在旁人眼中将他从云端打落的凶手反而给了他接受平凡生活的契机。因为算是世俗意义中的“浪子回头”,郭明宇的父母对他表现出额外的宽容,使他有更多的心思分摊到经营和游戏上。


第十赛季,叶修重出江湖,率领新队兴欣夺冠。史诗般的胜利自然值得大书特书,茶小夏被《电竞之家》约稿,策划了一个专题。叶修赛后再次失联,茶小夏不得不放弃以叶修本人独白为主的形式,转而挑选了几个有代表性的旁观者,从不同角度对主角进行侧面描绘,以期勾勒出其完整的形象。


邂逅郭明宇是个意外之喜。第九赛季挑战赛决赛当天,茶小夏在北京出差。酒店没有订阅电竞频道,网速也实在太卡,他便在附近物色了一家网咖观看高清直播。那家网咖叫“吉无不利”,相比“艾泽拉斯”“漓江塔”“大菠萝”之流直白粗暴的网瘾青年式店名,显得别出心裁。当时叶修对阵邱非,两次伪连被解说为失误,茶小夏还没来得及发作,旁边一个有些面熟的大汉骂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从这一判断来讲,说话人有相当高的游戏水平,更遑论他周身随性到大喇喇的气质总是比较出挑的。茶小夏听到有人唤他“老板”,于是主动开口攀谈。“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他问店名出处。


“晴明冬至,吉无不利。坐卧经行,焚香扫地。”对方答。


“——郭明宇郭大神?”


这次轮到对方惊讶了。


“还有人认得出我?”


郭明宇开车送茶小夏去机场,在安检口外吃了一顿卖相奇差却贵得令人咋舌的西餐。茶小夏高考时鬼迷心窍涂错了答题卡,连错几道理综选择题,拽着外文系的尾巴上了理想大学,后来硕士去美国中东部读了个艺术史,回国后在一家专业杂志社当编辑——一步错步步错,阴差阳错地弃理从文。倾诉欲在身边得不到缓解,于是在业余给荣耀职业联赛写点小文章,坚持多年,成了个资深撰稿人。“我原来高中班上都是一大群男生,”茶小夏说,“玩游戏热火朝天,还打班际比赛,刚好就碰上你们那一代选手的巅峰期。”


“你是那小子的粉吧,我看得出来。”


“当时叶神可神秘了,人人都在猜他到底长什么样。”


“可不是,”郭明宇说,“有一次打完比赛,我在后台碰到他补觉。那四仰八叉的,我当时差点没忍住给他拍下来曝光给你们这群疯魔粉丝,让你们领略一下你们偶像私底下是个什么德行。”


“大神还有以前叶神的照片?”


郭明宇掏出手机:“别说,我还真有。他没个手机,合照都是别人代劳。这种鱼肉那小子的机会不能放过,我就一直存着。”


他俩凑一块,就在那儿看着屏幕笑。彩屏刚刚普及的年代,从遥远型号的诺基亚上转存到智能机的照片并不清晰,人像面部的细节都被低像素摄像头抹去了,只见一个被阳光直射因此白得发光的小伙子紧紧搂着旁边队友的脖子大笑。外表大体上没有走形,但神态气质始终和如今有些不太一样。


“我那时候不玩荣耀。有次陪同学看比赛,嘉世刚出来的时候他提醒我,说里面叶秋就是上届冠军队的当家选手,所以我总是有意无意多关注了一些。到当赛季决赛就真情实感了。非要说什么对我而言的特别意义,我个人觉得,在兴欣之前是没有的。在那之前,我也无从了解他更多,他在我眼里就是个业务能力特别强的选手,单纯在那个方面所崇拜的对象,最多就是说,告诉我要 ‘干一行爱一行’‘十年如一日’……这样那样的。”


“兴欣。”


“对,兴欣。”


广播叮叮地在响,因为机场空间够大,反而不显得有多吵闹。远处一行乘客拖着各色行李箱等着托运,滑轮在地上木木地响。茶小夏的汤勺在碗里搅拌,最后几根轻纱般的紫菜叶子随之上下起伏。


茶小夏说:“一开始我觉得很揪心,担忧倒是在其次。谁都能看出他回来肯定跟那些组队报名玩的不一样,是认认真真冲着职业赛场来的,正式进了职业,肯定也不会满足于一轮游这种目标。直到他把嘉世打垮了,我才稍微有点实感。自豪也好,担忧也好,这些正常情绪才终于归位了。所以他回来后在发布会上说要力争总冠军,被人当成笑话,但我一点都不意外。”


“你这就肯定他可以了?”


“怎么可能呢?或者说,我的确认同他 ‘可以’。因为他,我对这件事的判断有了一个根本性的改变,就是从 ‘不可以’到 ‘可以’。但这个 ‘可以’的几率和别的队伍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从立场上我选择兴欣,从理智上,冠军候选队仍然是轮回和霸图。”茶小夏说,“但,你看,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就这样做到了。”


起飞了,飞机滑入平流层。茶小夏在桌板上展开电脑,将几段采访稿一一过目。如今他很难回头去想叶修作为当事人身处其中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态。就连那些从始至终簇拥在他身边的人,也未必能对他的追求有一知半解。真相是,一开始没人相信他剑指冠军的梦想。一直以来禁锢着凡人野心的自身局限使他们作出理性的判断并对其顺从,却也使他们画地为牢。


或许天赋与疯狂的确是一体两面。


法国哲学家福柯抗拒所谓“本质”,把“让艺术与个体发生关系”“将自己塑造为艺术品”作为毕生追求,并且身体力行。茶小夏从叶修这一程旅途感知到一种超人的高亢和明亮,一种福柯式的叛逆与热情。这种感受与他在大学时代埋头于文献典籍之中,再将行行格言对照至传记之后所体会到的惊异何其相似。叶修存活于世,遵照的似乎是一种美学,而非如大多数人一般遵照命运——习俗和规则——所给定的轨迹。这样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或许他简直不是人。唯有神或者接近于神的人,才能从自身所浸淫的环境中脱出,否定命运的意志而活。因此常理所圈定的概率和准绳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他认定自己唯一的倚仗是可以发明创造的双手。


“但是,”茶小夏思索着,在键盘上快速敲下最后的段落,“他最终不是一意孤行的角色。


“但凡他所坚信的,他必定引所有人相信,因此我们由他而体悟到了一星神意与神志,正如示拿人拥有了通天塔。他的热望如此动人,我们受到召唤,为此对抗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我们能为他做的不过是目送他去战斗;最后回头,才发觉我们见证了奇迹。


“他经历的是人生,而我们看见的是神话。”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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